• 勺中歌-台中第二市場陳記麵店的母性之味

位居台中第二市場一隅的陳記麵店,掌勺的阿姨已經在這臨對三民路騎樓下的一小彎空間裡,兢兢業業地為川流來去的老小顧客,服務了四十餘年。

阿姨削瘦、高挑,不太笑,臉頰有木訥實誠的堅毅線條。她的眼睛習慣盯著鍋內隨沸水旋舞的麵條看,準備在適當的時機將它們打撈進碗,因此鮮少與他人的視線交集,只側耳傾聽身邊女兒在接受顧客點菜後所傳達的指令:乾意麵一大一小,餛飩湯一碗,福州丸湯一碗,辣味麵一碗⋯⋯ 說完後,女兒趕忙從木櫥裡取出客人要吃的白滷:豆干海帶各一份,魯蛋兩個不要切,喔,還有幾乎每桌必點的豬頭皮!她把滷味放上砧板,運用攤檯側邊一小撩空位,利索地展現她又快又準的刀工,三兩下把擺盤誘人的佐菜,端送到飢腸轆轆的顧客面前。母女倆就這樣各司其職,默契十足地分工合作,擺平每到中午就尋香而來的人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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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心烹煮麵食的陳家麵店老闆娘

以真誠與用心作為烹煮食物的幻術

為了讓客人嚐到最美味的食物,她和女兒總是習慣在前一晚備料,該切的切,該包的包,該浸泡的浸泡;隔晨一早開店前,她們才將該下鍋的下鍋,讓滷汁、肉湯在熱氣蒸騰中施展幻術,與新鮮食材你儂我儂地交融裹覆,形塑出老店家跨世代的深凝滋味。阿姨說,東西要好吃,一定得用心顧品質;不但選用的食材必須新鮮,而且絕對不能減省步驟、隨意添加味精一類的化學調味,破壞好不容易才打造起來的信譽。就像熟客們最愛的豬頭皮:一大早到市場買來人家剛殺開的材料時,濕濕的細毛全都黏附在皮肉上,單是洗洗刷刷把它弄乾淨,至少就要一個多小時,再加上滷製所需的時間,真的非常「厚工」;然而,因為客人喜歡,對它的品質有高度信任,所以這麼多年下來,她做得再累,也沒有動過把豬頭皮給「下架」的念頭。時至今日,麵攤上的櫥櫃裡,仍舊好好地排列著她苦心鑽研的心血結晶:豆干海帶、魯蛋餛飩;豬頭皮梅花肉、水晶餃福州丸⋯⋯。餐點的品項不多,卻樣樣值得細嚐;阿姨不用花錢買廣告,顧客自己就會呼朋引伴、口耳相傳。

從1974年開張以來,陳記麵店簡單卻又令人一吃著魂的好味道,不僅滿足了饕客們挑剔的味蕾,也見證了二市場今昔對比的風貌變遷,以及一位人妻/人媳/人母在環境逆流中力爭上游,乃至獨當一面的蛻化歷程。日復一日,阿姨立於攤前烹煮麵點的同時,彷彿也在烹煮著歲月,烹煮著記憶,烹煮著自己大半生憑藉鍋勺尋求安頓的故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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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麵店的招牌乾麵以及豬頭皮

承載家庭命運與舊城記憶的麵攤歲月

阿姨的娘家在龍井,經媒妁之言嫁到台中二市場的大家族,展開生養小孩、洗手作羹湯的媳婦人生。六、七O年代的大家庭,人多口雜,但也倫理井然;阿姨嫁為人妻,除了自己的公婆先生外,同在屋簷下的叔伯妯娌,同樣得照料打理。在她的記憶裡,幾位家族男性起床用餐的時刻各異,而負責上市場採買的女性出門時間偏晚,再加上當時必須用大灶添柴生火,因此常常讓她這個掌勺之人,在廚房中忙得焦頭爛額。此外,經營水果生意的夫家,經濟大權操於公婆之手,小孩出生之後,顧營養、看醫生、受教育,每一筆花費都相當可觀,單月配給的六、七百元實在不怎麼夠用,因此後來就由長輩作主,協議分家了。

阿姨說,幾個兄弟裡,她的先生比較聽話、「古意」,不太跟家人爭鬧,所以後來就只有分配到目前麵攤所在的窄仄空間。然而,一心想靠雙手養家、自己賺錢自己花的阿姨,並沒有太多心力去周旋計較;想清楚了以後,她和先生張羅好所需的桌椅器具,立刻就在二市場三民路與中山路交口這個角落開了店,憑藉為人妻媳那一招半式的廚藝,老老實實地賣起麵點來。

民國六十三年的二市場,周邊滿佈各式商家,堪稱是台中市中區人潮匯聚的熱點,所以麵店才剛開張,前來「交關」的食客就絡繹不絕,生意甚好。為了增加收入,阿姨總是清晨不到六點就起床備料,七點準時開賣,一路忙到晚上九點左右才收攤;等到刷洗整理妥當,大概都已經十點出頭了,又得趕緊回家打點次日所需的食材,導致睡眠、交際、活動的時間都受到限縮。她至今記得,因為實在太忙,有回她打定主意出席朋友女兒的婚宴,卻還是一路招呼麵店顧客到筵席即將開始之際,才趕忙回家換套衣服趕赴現場,連頭髮也來不及好好吹整,讓十分注重禮儀的阿姨,心裡相當過意不去。

「天公疼憨人!」阿姨總是這樣感嘆,也這樣感恩。由於當時來二市場做批發、買水果的人很多,用餐時間一到,總會擠到阿姨的小麵攤來果腹;吃著吃著,他們就會順口給她來點「消費者意見回饋」,提醒她麵湯的鹹淡該如何調整,肉片、豬頭皮的口感又該如何加強。沒有時間、也沒有機緣拜師學藝的阿姨,就把顧客的建議放在心底,當成最好的老師,邊做邊學,反覆練習,加上自己為人妻媳所攢下來的經驗,最後終於修成正果,烹製出耐人咀嚼的口味,打造出名實相符的口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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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顆餛飩都是親手包製而成

見證時代遷移的變與不變

儘管麵店經營趨穩,但時代與環境的轉變,卻也不免在這些年間,帶給阿姨許多挑戰。印象所及,有兩件大事,對於她的小本生意來說,影響甚鉅:

其一,是台中市政府迫於火車站一帶交通壅塞,民怨沸騰,因此決定將三民路、民權路、自由路,以及公園路範圍內的所有道路,全部改為單行道,希望能夠紓緩行車壓力;後來雖有部份主要幹道恢復雙向,但進入中區消費的不便性已然形成,加上市鎮重心逐漸西移,使得二市場人潮匯聚的榮景一去不返,也讓阿姨流失了不少顧客。

其二,則是果菜市場的遷移。自從1921年起,二市場一直是大台中蔬果供應網的首要據點;盤商於此交易買賣、互通有無,形塑出生猛蓬勃的商業底氣。奈何舊市區街道狹小,市場腹地也不夠寬敞,因此在都市人口增加、蔬果需求擴大,乃至販售業務快速成長的情況下,台中果菜市場終於在1997年,正式遷駐西屯區中清路現址,導致原本在老市場附近走踏營生、活絡經濟的一干人馬,漸漸撤出中區,而阿姨麵攤上的客流量,也因此受到波及。

回想起來,阿姨在面對這些變化時,倒也心神清定,波瀾不驚。身為大家族的媳婦、兩個女兒的母親,她知道自己無路可退,只能視攤位如溝壕,以鍋杓為盔甲,憑著為養家活口、經濟獨立而戰的堅定意志,義無反顧地往前衝。她內心比誰都明白: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,就有了保障、有了自由。這是一個女人在嫁為人妻後的覺醒,亦是她賴以維生、讓她可以每天打起精神服務顧客的信念支撐。為了保障,也為了自由,她挑選的食材只能更新鮮,煮出來的麵點只能更可口;幸虧「天公疼憨人」,有上蒼的眷顧,有熟客的光顧,不管時代如何遞嬗,環境如何翻變,她的麵攤前總還坐滿人,等待她用網勺撈出麵條,在碗中調拌出爽人脾胃的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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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麵店老闆娘以及女兒

湯勺裡的女子心事與生命之歌

一碗麵,從兩元,五元,十元,逐步漲到現在的四十元;阿姨淘洗著食材,而歲月則淘洗著她。四十幾年來,阿姨每天站著、彎著、蹲著做生意,加上年輕時常常利用晨起後的時間,和先生同去大坑爬山運動,所以近年來腰背已經僵硬,雙腳已經變形,身體不再直挺。而她的「頭家」,更早之前便因腿疾纏身,引退在家休養,無法再像以往那樣採買運送,提供支援。

有鑒於父母年邁,貼心的大女兒略作思索之後,毅然辭去原本坐辦公室的職務,回到這個她從小熟悉的店面,站在阿姨的身旁,接過她的刀,偶爾擎起她的勺,有模有樣地扛下外場工作,讓閒不下來的媽媽,可以繼續安心執業,而喜歡來二市場品嚐她手藝的顧客們,也還能在這熟悉的角落裡,吃到他們熟悉的老味道。

女兒說,像她們這樣小型的油湯生意,助手實在太難請,因為前來應徵之人,一定會希望工時長一點,可以多賺些錢,或是學個一技之長,方便日後創業。但麵攤的生意規模畢竟不大,在收入和技術這兩方面,都不太可能滿足他們的需求;甚至有人受聘前來擦桌洗碗,做著做著卻變得心思散漫,竟然還會早上一通電話打來請假,隨後就不見人影,於是阿姨只好獨自撐上一整天,忙得身心俱疲才能打烊。換言之,有了這麼多年的經驗,阿姨和女兒都已了然於心:這家店,只能靠著她倆合力經營,做一天算一天;等到哪天阿姨做不動了,或是女兒不想做了,那麼,也就是老店拉門謝幕的時候了。

可是,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?再怎麼說,這麵店也是阿姨和丈夫畢生的心血,難道不會希望女兒好好將她手中的勺,以及勺裡的味道,給好好傳承下去嗎?訪談至此,阿姨溫柔地瞥了女兒一眼,笑著搖頭回道:「她不想接啊!一個人真的不好做。我也不會勉強她,她想做什麼都好。」略頓之後,她彷彿想起點什麼不相干的事,悠悠說起另一個女兒:「像我那個老二,決定要結婚,問我好不好?我告訴她,不管男的家境怎樣,收入怎樣,我都沒關係。最要緊的是,他要能夠給你自由,讓你做想做的事,那我就滿意了⋯⋯」

這段話,是一位掌勺人的勺中之歌;淺吟輕唱間,她化身變回婚前那個高挑、纖瘦的姑娘,搭著公車從龍井來到城裡,在繁華的市街走逛,沒有家累,沒有負擔,就自己一人,辦點雜貨,看看櫥窗。當時,她尚有一顆自由自在的心;對於未知的將來,猶原充滿鮮奇的想望。

文字報導:蔡奇璋(東海大學外文系副教授)
責任編輯:高禎臨(東海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)